再谈基本建筑:建筑师孟凡浩的三个作品解析 | 贺勇 | 时代建筑2019年第4期
作品文章简介
《时代建筑》从创刊伊始便以不同形式关注富有创意的中国当代建筑作品,我们坚持选择建成作品,关注其创新性和探索性,并重视其完成度和现场感受;坚持第三方评论为主,推动建筑评论的独立性和批判性。每期作品栏目在作品选择上尝试走向设计探讨上有相对共性的可能性,在评论文章的作者的选择上,力求其研究背景与作品的设计探索有一定的相关性。
本期的多个作品探索了特殊场地条件下的应对策略。莫万莉通过回溯OPEN事务所历时6年的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设计与建设过程,分析了建筑师对城市公共性和空间开放性的追求;王飞讨论了大理古城既下山酒店的“空间规划”和“规划空间”;王彦、俞佳春分享了江南布衣仓储园区设计策略;贺勇讨论了孟凡浩的三个乡建项目的设计策略与操作路径;周凌、张莹讨论了苏家原舍酒店设计中所呈现的城乡互动关系与乡村建筑改造中的设计原则与工作方法;支文军、王欣蕊从10个方面对扎哈·哈迪德事务所的阿塞拜疆巴库阿利耶夫文化中心进行了分析,指出其在设计上很好地平衡了先锋性与文化性;赵秀玲、刘少瑜、王轩轩讨论了新加坡国立大学零耗能教学楼的被动式设计;钟文凯分析了其在北京延庆百里乡居设计中是如何维护乡村环境的朴实、清新与原真;黄元炤讨论了花房艺术中心、红砖塔在当代建筑中的意义与价值。
栏目主持:戴春
再谈基本建筑
建筑师孟凡浩的三个作品解析
Re-visiting Fundamental Architecture
Analysis of Three Works of Architect Meng Fanhao
贺勇 HE Yong
松阳原舍
飞茑集· 松阳陈家铺
东梓关回迁农居
项目概况
项目名称:松阳原舍·揽树山房
项目位置: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四都乡榔树村
建筑面积:2 688.27 ㎡
建成时间:2019年3月
设计单位:gad·line+ studio、浙江绿城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主持建筑师:孟凡浩
项目建筑师:李昕光
设计团队:朱骁铖、章洪良
业主:松阳乡伴旅游发展有限公司
结构:胡达敏、张谜、黄杰、李陶
设备:吴文坚、赵雅萱(给排水)、崔大梁、房园园(暖通)、杨美萍、王跃(电气)
室内设计:苏州巢羽设计事务所
景观设计:乡伴文旅集团
材料:木材、钢、砖石、混凝土、夯土
项目名称:飞茑集· 松阳陈家铺
项目位置:陈家铺村,松阳县,丽水市,浙江省
建筑面积:300 ㎡
建成时间:2018 年9 月
设计单位:gad · line+ studio
主持建筑师:孟凡浩
设计团队:徐天驹
业主:松阳蕾拉私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
结构配合与施工:杭州中普建筑科技有限公司
室内设计:上海玮奕空间设计有限公司
室内施工:上海成共建设装饰工程有限公司
结构:装配式薄壁轻钢结构
材料:夯土、毛石、轻质混凝土、竹木外墙板、玻璃、铝板
项目名称:杭州富阳东梓关乡村复兴实践
项目位置:杭州市富阳区东梓关村
建筑面积:回迁农居15 286.98 ㎡、村民活动中心686.6 ㎡
建成时间:2018 年4 月
主持建筑师:孟凡浩
设计团队:朱敏、朱骁铖、李强、何雅量、曹喆
业主:杭州市富阳区场口镇政府
结构:胡达敏、钱路曦、倪伟杰
机电:崔大梁,张跃强,王扬
景观:上海绿城爱境景观规划设计有限公司
施工:杭州畅富建设工程有限公司
结构形式:砖混结构,钢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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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言:基本建筑
本文所讨论的三组建筑分别是东梓关回迁农居、松阳飞茑集、松阳原舍,尽管其建筑类型、规模尺度、功能定位等有很大不同,但是它们都位于乡村的场地与环境之中,具有很好的完成度,呈现出“如画”的诗意景观。更为值得赞赏的是,这种诗意景观的获得不是通过新奇的形体元素,或是对于传统建筑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各个项目的具体问题与约束条件,探究场地、材料、建造这些基本问题,通过简洁的语言、清晰的逻辑将其表达出来。
早在2002年,张雷老师就有关于“基本的建筑”和“基本的空间”的文章和著作,在《基本空间的组织》一文里,张雷将几个关键词定为“基本空间”“原型”“秩序”[1]。所谓“基本建筑”,就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空间组织和建造方式去解决问题,用普通的材料和通用的方法去回应复杂的要求,从普通的素材中发掘具有表现力的组织关系[2]。作为张雷老师的学生,也是本文所讨论的三个项目的主创建筑师,孟凡浩在他的这几个作品中都清晰地传达了这些思想与理念,并将之延续与深化。
这几个建筑其实已在多家媒体发表,特别是东梓关回迁农居,更是在报纸、杂志、网络媒体上被广泛传播,而且获得了众多奖项,但是这些论述一般是基于地域主义、新乡土建造或从传统向现代演变的视角[3],其实回到基本建筑的理念与方法,值得对这些作品做进一步地分析与探讨,这对于我们在设计创作中如何避免过多的文化包袱或固有模式,以一种直面问题的真诚态度与建造方式,获得与场所环境、时代精神相一致的高品质建造具有重要的意义。
2 积极回应场地约束条件:将建筑锚固在基地之上
建筑总是位于一块场地之上的,如何回应场地的地形地貌,以及其上的各种显性与隐性信息,如何挖掘出场地内在潜力,传递其独特魅力与价值,是每一个建筑师的必修课。卒姆托(Peter Zumthor)曾说:我要做的事情是让记忆讲话[4]。要想让记忆讲话,一方面当然需要建筑师的职业技巧,另一方面也需要建筑师对于场地有敏锐的感悟能力,在此方面,松阳原舍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代表。
原舍的场地之上,原有的被废弃的破败农居均被拆除,场地之上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保留的东西,不过,几株200年以上的高大枫香,赫然立于场地中间,成为场地上最为醒目的地标,其挺拔的身姿与“匍匐”在场地上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传统村落中,大树往往是村口或者聚落的中心,在原舍的建筑中,大树尽管不是位于这组建筑的中心位置,但是其作为入口的对景,其压倒性的气势不容忽视,另外,比邻大树的也是作为聚落式精品民宿的原舍的公共服务部分所在——大堂、餐厅、游泳池、户外公共露台等,事实上也确是其公共生活的中心所在,如此下来,曾经的村落中心转变成为民宿聚落的中心。
松阳原舍 - 路径
原舍西侧四排“一”字型的集中客房顺着山势层层跌落,乍看是平行的,但仔细看,它们之间其实有些许错落,与之相关的现场体验成为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有人将之理解为施工偏差,有人则认为是建筑师的刻意为之,但真实的情况其实只是建筑师在布局时遵循了场地原有的自然条件,因为原有的几个台地就是顺着等高线呈现出这样一种微微的错落与变化。于是,老的建筑尽管消失了,但是新建筑却不经意间以这样一种方式传递出场地上原有的信息。
松阳原舍 - 鸟瞰
陡坡聚落中,垂直于等高线的长长的“天梯”以及复杂的街巷网络是常见的路径状态,作为交通的联系,前者简单直接,后者趣味横生。孟凡浩在组织新的民宿聚落时,将这两种交通(其实也是空间的状态)都巧妙地加以了利用:西侧顺着台地几乎平行布置的几排集中客房单元与中间的公共服务部分之间形成了一个长达30 m左右的狭窄街巷,站在街巷的最低处仰望,台阶层层跌落,阳光从各种狭缝中投射下来,洒在石头的台阶与墙面之上,呈现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光影。偶有客人或服务人员从其上走下来,身影或明或暗,脚步或缓或急,山地的趣味自然地呈现出来。东边的场地相对零碎,其大小、朝向也各不相同,于是建筑师设计了几幢独栋式的客房,顺着原有的场地肌理展开。建筑之间则自然构成了随机、生动的“街巷”空间,顺着场地蜿蜒曲折、高高低低,其略带迷宫般的特质带给人一些意外的惊喜。
松阳原舍 - 客房建筑外观
松阳原舍 - 剖面
松阳原舍 - 泳池平台
松阳原舍 - 客房建筑外观
对于体量的消解,是建筑师努力的目标之一,对于一家定位于充分享受山林之美的高端民宿,这是一种极其自然的选择,于是,如何将建筑与场地环境融为一体,或者说如何消解建筑的体量,成为建筑师设计中的一项重要工作。建筑师选择了低层高密度的布局方式,建筑顺着台地如瀑布般层层跌落,于是当你从山脚下看建筑时,几乎看不到建筑完整的外观,除了层层出挑的平台以及屋顶的檐口。那四栋几乎平行的客房单元,采用了平缓的单坡屋顶,而且其坡度顺着山势,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做法,但是在这里却呈现出了足够的理由,当我们从山脚下看建筑时,建筑会显得极尽低矮,而当我们身处房间、远眺窗外的风景时,又几乎看不到前排建筑的屋顶,这应该是建筑师基于剖面的视线与景观分析后的“精准”设计。原舍公共服务部分总体是一层,为了降低建筑的高度,建筑师做了很多精心的设计,比如接待门厅的休息部分,其地面就下沉了三个踏步的高度,让建筑部分地“沉入”场地之中,当然,这也使得建筑内部空间呈现出了变化,于是当客人坐下来眺望窗外时,会几乎忽略窗外的平台,直接面对不远处高大雄伟的山脉和头顶湛蓝的天空。原舍因为总体布局上的集中与紧凑,所以建筑的图、底关系,或者常说的正、负空间,在此教科书般地呈现出来,而且尤为令人赞赏的是,作为“图”的部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顺着场地的原有状态与格局布置建筑,但通过对于建筑形体疏密与节奏的控制,让“底”的街巷部分呈现出了非常丰富的状态。作为一个努力将自身体量消解的聚落,这或许是既让建筑锚固于场地之上,又使其获得趣味的最好方法。
右图:松阳原舍 - 7.900标高平面
左图:松阳原舍 - 11.850标高平面
右图:松阳原舍 - 15.850标高平面
松阳原舍 - 展现中国乡村独有美感
3 人在场地上的行走:赋予了建筑仪式感和更多内涵
飞茑集位于松阳县陈家铺村落的最深处,汽车只能到达村中心处较为开阔的小广场,之后就需要开始步行,顺着有点迷宫般蜿蜒起伏的街巷,步行约200 m左右方可到达。对于常年居住于此的村民而言,这段步行或许更多是障碍和不便,但是对于一个精品民宿,对于偶尔到此体验或居住的游客而言,这段路却成为了一段有趣的历程,它会让人看到蔓延在陡坡之上的一团团民居,欣赏到连绵屋顶之上斑斑点点、红灰相间的陶土瓦片,触摸到粗糙的夯土或岩石墙面,闻到村民们晾晒在门口的红薯干,而最后穿过逼仄的小巷到达飞茑集的门口时,景色顿时开阔,空间与风景在那一瞬间的转换和对比,足以让任何一个游客充满了惊喜。所以,飞茑集在建筑上的魅力不单是这栋房子本身,其前面这段看起来“冗长”的路径其实是体验飞茑集之美的极好序曲与前奏,成为了某种修行仪式,赋予了建筑一种独特、乃至神圣的力量。恰如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对希腊建筑师季米特里斯·皮基奥尼斯(Dimitris Pikionis)设计的菲罗巴波山地公园(the Philopapou hillside park)的分析所指出的:场地往往超越我们对审美和功能的感知,因为大地表面的状态是在行走的动态中才能体验的,换句话说,场地需要通过身体的移动以及这一移动对于整个神经系统的影响才能体验[5]9。
飞茑集 - 基地风貌
飞茑集 - 山景
飞茑集 - 项目外观
原舍,是由一栋栋独立但密集的单体建筑组合而成,从入口到达前台的接待门厅,从门厅去往餐厅或各自的客房,都需要穿过户外高高低低、迂回曲折的台阶或坡道,这种室内外的交替以及客人在其间的行走,其实也是迫使居住其间的客人感受其乡野气息的重要空间手段,混凝土的坚硬、块石的粗糙、夯土墙的质朴、木材的香味,在这个过程中都会与游客相遇。如果说抵达飞茑集的那段行走是通过身体的移动强化对于场地所处聚落与环境的感知,那么原舍中不同空间之间的穿行则更多地是以人的身体获得对于空间氛围的感受。诚然,人类是通过身体体验环境的,在身体感知中把握现实、重新构造世界[6],这个过程也正如安藤忠雄(Tadao Ando)所言:身体建构世界,同时也被世界建构,当“我”感到混凝土冷漠而又坚硬的时候,“我”把身体视为温暖和柔软的参照[5]11。另外,从原舍外部空间的路径而言,其实更像是一个山地园林,多变的路径给人在其间的穿行提供了多种可能,也带来了多种趣味,这种外部空间的丰富性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受制于地形的建筑在布局上的相对规整与简单。
因为东梓关回迁农居的“网红”效应,如今的东梓关村已经是很多干部培训、旅游“打卡”的必到之地,为此镇里专门成立了旅游公司,配备了导游。游客到达村里后先参观村史馆,随后在导游的带领下,穿过老村的街巷、池塘,观看几栋保存完好的老屋,然后才到达位于村子南侧边缘地带的回迁农居。这条旅游线路应该是精心设计的,其目的可能是想把村里各个重要“景点”串起来,但在笔者实际的体验中,感觉这段“前奏”与飞茑集的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场地条件,后者是陡坡之上的起转承合、柳暗花明,前者则是平原水乡的小桥流水、层层铺垫,最后看到所期待的新建筑时人的情绪恰到好处:简洁但入画的形体与外部空间,以及强烈的虚实对比,让人有些欣喜,也有一丝惊讶,但又觉得合情合理,新村、老村在人们的穿行之间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基于身体的感知,声学元素也是建筑与景观的形式完整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拉斯姆森(Steen Eilier Rasmussen)在其《体验建筑》一书的“聆听建筑”(Hearing Architecture)篇章中指出:声音的空间反射和吸收直接影响着我们对体量的心理体验,其结果就是我们根据音调而不是外观来感觉建筑体量的冷暖[7]。原舍陡峭石板阶梯上人们滴滴哒哒的脚步声、飞茑集远处山涧里断断续续的水流声、东梓关农居里人们日常生活与劳作的声响,无不让我们在行走体验中强化了对于建筑感知的敏锐性。
位于乡土聚落或乡野环境中的建筑,“行走”是抵达其间的必须方式,或许有些不便,但它也往往赋予了建筑独特的内涵与魅力,这也是那些人们钻出地铁、跳下汽车旋即进入建筑内部的城市建筑所无法具备的。城市里的建筑让人获得了高效和方便,但却常常因为行走的缺失与疏离使得建筑自身丧失了某种仪式化的表达与被感知的机会。
4 基于基本单元的设计方式以及结合工业化的开放建造体系:以提高建成品质为目标
确保建造达到较高的完成度,是一个职业建筑师应该具有的基本素养,但是在中国当下整体还不够成熟与完善的建筑业环境中,对于大多数建筑师而言这依然是个挑战。但是孟凡浩完成的这几个建筑都呈现出了较高的完成度,即使像东梓关里最难控制建造品质的新农居,也达到了较好的完成度。农居建造的完成度之难,一方面源于其极低的建造成本(东梓关每平方米的造价是1 376元),另一方面是村民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以及不太正规的施工与管控方式,但是在这样一种苛刻的条件下,建筑师依然可以从专业的角度有所作为。东梓关回迁农居中,建筑师就是从基本单元入手,将宅基地边界与院落边界整合同步考虑,在建筑基底占地面积不超过120 ㎡的基本前提下,确定了小开间大进深(11 m×21 m)和大开间小进深(16 m×14 m)两种不同方向性的基本单元,在此基础上,演化出四种农居户型,然后通过南北错动、东西镜像,形成丰富的农居聚落[8]。这种依托基本单元空间的生成方式,不仅表现在平面与总图,也表现在建筑的形体上。这三个项目中,均可以看到大量单元式或模块化的简洁元素,它们根据一定的逻辑经过适当的组合后,在整体上形成强烈的韵律与节奏。这种基本单元与模块化的设计与建造方式,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建筑师工作量,满足了甲方快速出图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让施工变得相对简单、品质可控,满足业主紧迫的建造周期。
建筑品质的提高另一方面也在于对当代工业化建造方式的大胆引入。原舍中客房部分的主体结构就是钢结构,墙体也是轻型填充材料,这让陡坡之上的建造容易了许多。飞茑集则完整应用了轻钢结构体系和装配式建造技术,因为场地施工条件的苛刻限制,汽车根本无法到达现场,也没有办法安装使用大型的施工器械,但这似乎无意中促成了建筑师在此类乡土民居中采用完整的工业化方式进行更新改造的主动探索与实践。飞茑集的房子原本是两栋典型的浙南山地民居,背靠毛石挡土墙,其余三面夯土围合,内部则是传统木结构,如果要达到现代高端精品民宿在户型、保温、隔声、换气,以及景观等方面高品质的要求,基于原建筑传统木结构之上的任何附加与改善措施,几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在保持原有建筑外观风貌的前提下,对于内部结构与构造体系进行彻底地替换也是必要的选择。当然,建筑师没有直接搬用城市或工业园区里那种常规的钢构体系,而是采用了一套新型的轻钢装配式结构系统,其梁柱系统由两根壁厚2.5 mm的C型钢合抱弦扣而成,截面尺寸控制在200 mm×90 mm,杆件之间采用螺栓连接,无需焊接,同时将建筑各部件拆分成最小化的结构单元,在工厂内加工完成,从而方便最后的运输与高效安装。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建筑获得了非常舒适的空间与绝美的景观。飞茑集的二期工程也正在进行,功能分别为接待、餐厅、客房,几栋房子顺着等高线展开,因其处于不同的施工阶段,餐厅部分的主体钢结构刚刚安装好,部分客房墙体和楼板还未完工,从中能看到轻钢龙骨+金属网+发泡混凝土的各种构造与工法,堪称一本生动详细的现场教材,也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工业化的装配系统与传统的手工夯土建造、毛石砌筑等可以和谐地融合与共生。
飞茑集 - 建筑生成示意
上图:飞茑集 - 一层平面图
下图:飞茑集 - 二层平面图
飞茑集还有个细节值得一提,因为原有农居建筑的高度略低,所以植入轻钢结构后,将建筑总高度抬升了约0.6 m,为了填补这段墙体,建筑师并没有将原有的夯土外墙加高,而是采用了轻钢龙骨、外挂黑色竹木外墙板,如此下来,既保留了原有外墙的历史信息,又在屋檐下形成了一圈向内收缩的深色部位,让屋檐的出挑看起来更加深远,也更加轻盈。由于夯土外墙过于厚重,建筑师在其间置入了工厂预制的大窗,其深灰色的穿孔铝板窗套,在平面上与墙体成45°夹角,于是原本厚重的夯土外墙顿时变得轻薄起来,配合着精心设计的屋檐以及新增加的玻璃盒子,一个老房子呈现出了极其时尚的现代气质。
飞茑集 - 建筑保留原本的风貌
这三个项目也再一次证明,保存地域特色、传承地方文化并不意味着拒绝变化。正如弗兰姆普敦对建筑设计与地域主义的观点:真正的地域主义不是简单地恢复已消失或将要消失的乡土风格,而是间接选取某一特定地点的特征要素当作设计切入点并与现代科技文明很好地结合,从而形成新的形式,并赋予场所及建筑新的精神意义[9]。
5 建筑与环境的融合、共生:促成了极具表现力的形体与空间
东梓关农居自2016年建成以来就已获得若干奖项,也被无数人参观考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网红建筑”,建筑师孟凡浩自己也注定被贴上“网红建筑师”的标签。诚然,绝大多数的“网红”都会反感这一标签,因为它似乎意味着转瞬即逝,或者意外成名等消极的因素,但是对于年轻一代建筑师,既然成长于一个网络时代,信息的获取、传播就都离不开网络,网络如同空气一般无所不在、不可或缺,一个知名建筑师要想摆脱“网红”成为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这三个“网红建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高颜值”。在去实地考察这几个项目之前,每个项目各有一张照片深深打动了笔者:前有田园、后倚山脉的东梓关农居远眺,飞茑集中立于悬崖之上的玻璃房,原舍里顺着山势层层的退台,其静美诗意的画面让人赏心悦目,顿生向往之情。现场体验之后,笔者发现“高颜值”的背后其实是建筑师对于建筑形体、尺度以及与环境关系的良好塑造与把控。建筑自身的形式、空间、材料等当然重要,但是那几张照片中的场景所传递出的更重要的信息是建筑所依托的自然,或者说,建筑很好地充当了人与自然联系的媒介,让人可以很好地感受场所环境的魅力。在整体环境的视角之下,我们甚至可以说建筑不止于适配环境,而是增强了其场所氛围[10],这或许就是这三组位于乡野环境中的建筑区别于一般城市建筑的重要所在。东梓关农居,其两层的适宜尺度、整体轮廓变化有致中的柔美与连续、干净的白色墙面上的虚实对比,在田野与山脉的衬托下,营造出了一幅绝美的世外桃园景观。其实,你不一定要从杭派新民居(这个概念本身在学术层面也值得商榷),或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角度解读这组农居,而完全可以纯粹从点线面的构图,从虚实的对比、曲线与直线的交替中所呈现的经典形式美法则进行分析,这是建筑与环境共同呈现的魅力。
东梓关 - 乡村聚落
飞茑集中悬挑在悬崖之上的“玻璃房”可谓是建筑师的“灵光闪现”,玻璃房是在原有农居废弃的辅房之上新建而成,其一层是客房的“无敌景观”浴室空间,二层则是另一个客房的起居休息空间,身处这两个玻璃房中,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欣赏到壮美的自然风景:青松翠竹,满目葱茏,日落日出,云卷云舒,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微低头,你也会发现山涧里断断续续的“飞瀑”,听到叮叮咚咚的溪水声,任何一个城里的人都无法抗拒这份自然的魅力。玻璃房的形体,建筑师也有很精心的设计:玻璃房在一、二层被拆分成了两个体块,一层体块顺着原有不规则的宅基地边界,看起来似乎是建筑师故意将其旋转了一下,二层的体块则微微出挑,然后和保留的原有农居的夯土墙面并置在一个传统的小青瓦屋面之下,这一看似简单的形体操作,让处在悬崖之上的形体顿时变得更加轻盈,似乎悬浮在了场地之上,又因为有了传统屋面的覆盖,新旧建筑的强烈的材质对比获得了统一与控制。
飞茑集 - 悬挑的玻璃体量
飞茑集 - 建筑外观
飞茑集 - 客房内景
原舍中的“美”,一方面源于建筑在场地上层层跌落的体量处理以及多变的外部“街巷”空间,另一方面在于其强烈的材质表达。从建筑到景观,均采用了大量的石头、夯土,以及由小块松木模板浇筑而成的清水混凝土,走在那些“街巷”里,你会强烈地感受到建筑中某种“原初”的味道,或者明显区别于城市街巷或平原村庄的“陌生感”,从正统的建构(tectonic)观点而言,在常规的外墙之外再装饰一层石头,或抹上一层黄泥仿造夯土,其建造中的“诚实性”当然值得讨论,但是绝不应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因为作为一个深藏于偏远大山里的高端民宿,希望吸引人们前来并获得良好的迥异于日常城市里的居住体验,如此为了“颜值”几乎“不顾一切”的做法似乎又极具说服力与正当性,笔者相信这也是建筑师、业主在充分市场研判下做出的谨慎选择,因为对于民宿而言,“颜值”就是生产力。
6 结语:只有一种建筑学
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 在其经典著作《建构文化研究》中阐明,建造无一例外是地点(topos)、类型(typos)、建构(the tectonic)这三个因素持续交互作用的结果[5]2。一个建筑的品质取决于建筑师对这三个基本要素的把握,而这些要素也是建筑师始终要面对的几个基本问题。当然,对于建筑师而言,这几个基本问题又可以细分为形体、空间、场地、建造、材料、路径等若干个方面,本文评述的这三个项目总体而言在这些方面都表现突出,所以呈现了较高的品质。这几个建筑在整体形态上的简洁,意味着对建造细节的强调,所以材料的选择、不同部位构件的交接(比如栏杆和钢柱)、檐口的处理、清水混凝土表面的纹理等都成为影响建筑品质的关键。于完成度而言,飞茑集堪称完美;东梓关新农居放在农居建设的背景与条件之下,其完成度也足以算优秀;原舍由于施工过程中诸多建筑师无法掌控的因素,建造细节上还有许多没有达到建筑师预先的设计与要求,这一点,也让有点“品质控”的建筑师耿耿于怀,或许这就是建筑师的无奈,因为一个高完成度的作品必须依靠建筑师、业主、建设方等多方的通力配合,但很多时候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原舍的景观设计部分,也感觉略有遗憾,尽管利用各种场地布置了多样的景观,有的如秘密花园,有的如日式庭院,也有“石笋、石柱”来回应邻近的景点,这诚然给居住或游走其间的人提供了许多乐趣,但是总感觉似乎过于城市化,少了些乡野的质朴与自然,或许再简单一点就更好了。
这三个建筑都位于乡村,所以很容易放在乡村振兴的社会背景之下进行评价或论述,特别是东梓关回迁农居,这诚然无可厚非,因为建筑的立项、规模、运营等当然离不开对于乡村详细的分析,但是落实到建造的层面,其实不应有“城市建筑”或“乡村建筑”的区别,在设计的理念与方法上,也没有“城市建筑学”或“乡村建筑学”的划分,在建造层面,建筑学只有一种,那就是关于各种关系的探讨:建筑与场地、材料与建造、形体与环境等,如果乡村里的建筑与城市建筑有不同,那就是乡村里的建筑与场地、环境往往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因而赋予了建筑更多的可能性与内涵。
一些专家或领导常说 “把乡村建设得更像乡村”,这句话如果指向的是景观风貌,当然没有问题,但如果以此要求当下乡村里的新建筑,就有很多可疑之处,就如同我们说“把城市建设得更像城市”一样,有些奇怪。其实,这句口号里的“乡村”暗含了某种对于乡村的固定理解或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误读乃至偏见。就像东梓关村,在回迁农居建设之前,原本有2 000多常住人口的村里只剩下300余人,而这些人群里还有些来自外地,所以乡村早已不是那个“乡村”,村里的人也早已不是那些“村民”,人群数量与类型的变化背后对应的是乡村产业的巨大改变,当经济、社会、人口、产业都已经发生巨大变迁的时候,还有什么理由要求当下乡村的建筑“更像乡村”呢?过去几十年的实践表明,在建筑上过多的民族或地方文化诉求让我们往往迷失方向。地域主义也并非一种风格或样式,其内涵与意义应如亚历山大·楚尼斯(Alexander Tzonis)所言:其着重体现的是一种展示自身独特性的设计原则,而非万金油式的教条。而且他更是建议用“现实主义”取代“地域主义”,他认为现实主义更适于表达那种对所属的特殊环境以及独特性的顾及与探究,而非默然地接受教条[11]。其实,也正是因为建筑师在设计与建造中针对具体问题的开放思路,这里所讨论的三个建筑才呈现出了独特魅力。
建筑师对于基本建筑的思考和实践,也并不排斥复杂性和真实性,恰恰相反,两者之间的调和衍生出每个项目的独特性[12]。东梓关回迁农居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形体与空间符合了大家对于“乡村”的期待与想象,但这其实已经超越了传统与现代、东方或西方之间的界限,其“美”不是因为其在风格或样式上呼应了传统(当然你可以这样理解),根本上而言,其给人的愉悦是源于对建筑尺度、空间、环境之间良好关系的把控与塑造,其骨子里是极其现代的,你只要仔细看看它的邻里组团以及公共空间的塑造,其清晰的空间层级以及邻里单元构成其实是典型的现代城市小区的模式,与传统并无多大关联,不过,这并不影响它成为当下新农居建设中最为优秀的案例之一,正是这种开放、轻松的心态,才让目前的东梓关新、老村在统一与差异中和谐共生,并快速发展起了休闲旅游与民宿产业,重新获得了生机与活力。
东梓关 - 鸟瞰
东梓关 - 开放空间
东梓关 - 连续起伏的屋面
站在张雷设计改造的陈家铺先锋书店里,透过室内夹层平台位置的落地大玻璃,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飞茑集,两个建筑似乎也是师生间的对话,它们在空间与形体的构成上其实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简洁但极富设计感的形体与空间、强烈的材质表达、准确清晰的细部构造、漫游式的空间序列……显示出了一脉相承的特征,这种特征很大程度上也是南京大学建筑教育一贯秉承的东西,那就是回到“基本建筑”的讨论与训练。有了南大受教育的经历,加上在gad多年参与主持各种大型项目的锻炼,如今的孟凡浩日趋成熟,并以更加开放的视野、更为敏锐的观察和旺盛的精力实践着“基本建筑”的理念与方法。
(图片来源:图纸、图片由gad · line+ studio提供。摄影及版权:侯博文、杨光坤、姚力、存在建筑·建筑摄影、金选民、唐徐国、飞茑集、史佳鑫、shirom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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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浙江大学
作者简介:贺勇,男,浙江大学建筑系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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